是对故土的眷恋，还是对英雄的追思？是神奇神木的魔性召唤，还是日渐葱茏的文化根脉牵绊？两次登临杨家城，仍意犹未尽。

这个冬日，好天气助我第三次登临杨家城。晨起拉开窗帘一看，晨光温柔、蓝天可亲，匆匆吃过午饭，带着老爸驱车前往。这是一条熟悉的路，出神木城东，顺着窟野河东岸溯流北上约15公里即可抵达。

恍若展开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又似翻阅一本厚重的史书，城垣、墩台、苍松、石刻、峰峦、河流纷纷扑入眼帘，似有万语千言要争相诉说，却欲说还休。它们似乎一直在等待，等待与我心灵交汇的那一刻。老爸年轻时曾在杨家城这块修过国防路，此时自觉充当了我的讲解员：“东面是桃峁梁，南面是麻堰沟，北面是草地沟，西面山下是窟野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还看见雨后春笋般生长起来的神木新村和店塔镇。如果杨家将英雄群体在天有知，看到他们曾经誓死守卫的这片热土经历沧海桑田，呈现一副山河无恙、盛世安澜的模样，必会倍感欣慰吧！

车辆络绎不绝地驶入杨家城，有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者，也有携家带口的本地居民，人们来此祈福打卡，朝拜英雄。三棵松树挺立于城东南一隅，枝柯相连，比肩而立，欣欣然作迎客状；然其立地擎天，苍郁遒劲之势又酷似三位威武霸气的将军，日夜守护着城池的南大门。据《神木县志》记载，县东北杨家城，即古麟州城，相传城外东南约四十步，有松树三株，大可两三人合抱，为唐代旧物，人称神木。金以名寨；元以名县，明代尚有遗迹。神木之名便由此而来。一千多年的光阴流转，真正的神木早已不知所踪，矗立眼前者乃雕塑成型。我懂得雕塑者的用心：让神木人记住自己的根脉，让苍松般坚韧不拔的杨家将精神永远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

不远处，大诗人王维迎风而立，他左手持笔，右手加额，好像在仰望那三株高大的松树，又像在漫山遍野的松林中寻找诗句。耳畔传来平平仄仄之声，原来是几位孩童对着石刻上王维的诗歌《新秦郡松树歌》大声朗诵，那稚嫩的童音如清泉激石，似绿风拂面。

在高耸的危崖边行走，随处可见杨家将英雄群体奋勇杀敌的雕塑，他们或挥刀跃马，或弯弓搭箭，或奋力抛掷礌石、滚木，一次次击退来侵犯的虎狼之师。“杨”字大旗迎风招展，铁血男儿血染沙场，巾帼英雄侠气逼人。侧耳倾听，耳畔仿佛回响着震铄古今的麟州壮歌，不由得热血沸腾，壮怀激烈。

沿着残损的内城西墙一路前行，一座雄关矗立眼前，老爸说：“当年这儿曾是土墩一座。”修复后的雄关如巨龙昂首，如披坚执锐的将军，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散发出凛然不可侵犯的雄浑之气。神木人太爱这座城了，他们捡拾起散落在泥土中的钱币、箭镞、瓷片、甲片，如同捡拾起一只圣洁大鸟脱落的羽毛；他们给颓圮的土墩贴上青砖，让暗淡了的刀光剑影，远去了的鼓角铮鸣，在岁月的涛声中依旧清晰。杨业的战马“逐鹰”傲立于雄关前，它身姿矫健，通体金黄，炯炯双目凝视远方，似乎在等待着他的主人出现，再次踏破长空，驰骋沙场。一对夫妇一边把自己的孩子扶上马背，一边给孩子讲述逐鹰的不凡经历：“逐鹰跟随杨业，保家卫国，数次伐辽，传说此马日行千里，久经战阵，于万军中来回，亦无恐惧。杨业兵败陈家谷，中箭被俘，绝食三日而死，逐鹰亦身受重创而死……”杨家将忠勇爱国的情怀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生根发芽。杨家城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杨家将精神将激励越来越多的青少年以青春之名赴山河之约，以赤子之心担时代重任。

远远望见城西北的山梁石崖上，两座亭子默然伫立，午后微醺的阳光给它们镶上了一道金边，那离合的神光招引着我前去探寻古井深藏千年的秘密。走近细看，两座亭子护佑下的两口古井深不见底，井壁上清晰可见的道道凿痕似乎在诉说着凿井汲水的传奇往事。当年，西夏军队前后两次围困麟州，城内军民严重缺水，甚至到了“黄金一两，易水一杯”的困境。守城将领为解燃眉之急，率众夜以继日凿井两口，东井深12.6米，西井深15米，源头活水喷涌而出，至此城内用水无虞。现遇雨季雨水丰盈，井内仍然水量充足。古井无言，但生命的源泉却讲述着将士们上下一心，三军同力创造的奇迹。与两口古井对视良久，我忽然觉得它们就像亲兄弟般紧紧依偎在一起，血脉相连，霜雪难欺。

离开古井，爬上一道土坡，就来到西城遗址，宋代军民生活的场景赫然呈现于眼前。

随处可见的拴马石、练功石、马槽、礌石，依然忠实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干戈扰攘的岁月，军民枕戈待旦，厉兵秣马，随时准备痛击来犯之敌。

洞开的窗户、夯土围墙、石碾石磨、石桌石凳、柱础石、陶罐、碌碡等生活遗迹散落于荒草丛中。屏息凝神，似乎听得到它们的呼吸，以手抚之，似乎感受得到它们的体温。沿着磨损的青石小巷，缓步来到一座四合庭院门前，两只憨态可掬的小石狮依然忠实地把守在大门两侧，呲着牙对我们灿然微笑。当战争渐息，烽烟散去，军民放下干戈，拾起锄头，躬耕于陇亩，心灵在鸡鸣犬吠的家园中暂时休憩和释放。

当我对着一件陌生的石器仔细琢磨时，老爸脱口而出：“这是蒸酒器。”果然，草丛里的一块石碑上隐约可见“酒肆”字样。啊，我不由得浮想联翩了，这酒香曾经缭绕在街巷里，溢满在杨家将壮行的酒盏里，浸透在范仲淹脍炙人口的诗句里。回首处，范公挥舞着如椽大笔，仰天长啸。好像要以苍穹为纸，以窟野河为墨，将郁积于胸的忧国忧民情怀一吐为快。

匆匆离开西城遗址，驱车沿峭壁边缘的城垣东行，便抵达将军祠广场。只见一座山突兀而起，苍松翠柏簇拥着山顶的将军祠，庄严肃穆。拾级而上，一副对联尤为醒目：铁马金戈志在燕云万里驱驰号无敌；伟业丰功肇于麟府千秋忠烈誉满门。高度概括了杨业立志收复燕云、骁勇善战的高贵品质以及杨家将忠勇爱国、满门忠烈的辉煌功绩。祠堂内供奉着杨弘信、杨业、杨延昭父子三人的雕塑，皆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五代时期，军阀混战，杨弘信为保境安民自立为麟州刺史，带领军民励精图治、护国安民。其间杨业、杨重训相继诞生。麟州城成为孕育以杨业为主的杨家将的祖籍故里。拜谒者纷至沓来，人们缅怀英雄，瞻仰杨家将树立的不朽精神丰碑。

老爸是不折不扣的杨家将戏迷。从我记事起，村里每年都要举办庙会，《辕门斩子》《杨八姐游春》《穆桂英挂帅》等戏剧都必不可少，锣鼓一响，老爸必定早早端坐于戏台下观看，直至戏散方才离去。此刻，他仔细观看着东西墙壁上彩绘的24幅杨家将故事图画，浑然不知我已经下到了半山腰。

五指柏在哪里？前两次登临，我遍寻城池的每一处景点，都无功而返。这次即便是踏破铁鞋，我也要找到它。一位热心的环卫工人充当了我的向导，原来老人就住在杨城村，五指柏是村里重量级的成员。一路上老人反复叮嘱我：“五指柏是我们村的神树，平常谁也不去打动它，而且每年都要祭祀……”

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我终于看到了那棵耸立于村庄一隅的千年古柏。树干由上分成五个枝头，形似遒劲如铁的五指，盘旋而上的纹理恰似粗糙的指纹。相传，杨业意欲投奔北汉刘崇，在即将离开家乡之际，杨弘信命其子杨业，亲手植柏树一棵于此，寓意根留麟州，树在人安。每一个来此参观的人都肃穆而立，礼敬有加，有人在枝条上系上祈福的红绸。恍然间觉得树与我获得了心有灵犀的精神感应，那随风而舞的沙沙声告诉我，五指托起的不仅是吉祥安康，悠悠思念，更是朗朗青天，太平盛世。五指繁衍的不仅是葱茏的绿意，更是生生不息的杨家将精神。在神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杨家将忠勇爱国，急公好义，慷慨任侠的尚武之风催生了许多杰出将领和武将世家。

暮色渐浓，归程在即，我轻轻念出一首诗，挂于五指柏的枝头：

弱冠之年即远游，青苗植下系麟州。

孤军抗敌身先死，五指擎天志未酬。

为让英魂归故里，频将瑞气挂梢头。

风吹翠盖惊枝雀，千载传奇唱不休。

贺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