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后不久，黄土高原终于迎来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饱墒雨。草木在老天爷这意外的宠爱之后，开始疯狂地生长。没过些日子，整个黄土高原就洋溢在一片花花绿绿的海洋中，高原上的庄稼人往往会趁着这个时机种上几亩荞麦，以便年底能吃到新荞面压的饸饹。

瞧！父亲又牵着他那头老黄牛上山了。老黄牛拉着架子车扑踏扑踏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好似一个忠实的奴仆。它看起来和父亲一样苍老，毛发早已失去了壮年时的光华，好在两只上翘的犄角还能勉强显示出这种雄性动物独有的威武。

父亲营务这头牛差不多也有20年了。记得我还是一个半大小子的时候，父亲当时花了600块钱在集市上买回了这头牛，不过当时它还是头小牛犊，在院子里到处撒欢，惹得全家人大笑。

之后，我和二哥放学后就有了一项新的营生——拔草。有时我俩心血来潮，会瓷瓷实实拔上两口袋子好草，诸如毛莠子、冰草叶子、大碗碗花、鸡冠冠草等，够牛整整地吃上两天。有时我俩也会贪玩，直等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才意识到草还没有拔，于是就胡乱找一些别家孩子不喜欢的草来凑数，比如棉蓬、沙蓬、灰条、苍苗等。不过牛看起来并不挑剔这种下等的伙食，它依旧会吃得津津有味。

时光飞逝，两年多的光景中，这头小牛犊就长成了一头标准的成年牛，体格高大而健壮，金黄的毛发油光发亮，好似一块天然的巨型琥珀，一尺长的犄角耸立在水桶般的大脑袋上，如同两座高高耸立的铁塔，展现出这种雄性动物不可侵犯的威严。

从此以后，它扛下了家里所有的力气活：送粪，犁地，拉庄稼，拉碌碡，拉碾子……从来都没有掉过链子，也从来都没有闹过情绪。

经过长年累月的磨合，父亲和他的牛产生了某种微妙的默契，当父亲拿起牛槅子的时候，牛就会主动钻进去，配合父亲套好缰绳。当父亲喊“哒

”或“啧啧”的时候，它就开始行走或是停下来等待。

父亲每天会按时按点给牛喂食、饮水。平时没事的时候他也不出去闲逛，在家里打扫牛圈或是修缮牛棚。他想让牛舒舒服服地在这里生活。村里人常说：“牛能遇到父亲这样的主户也算是享了福了。”

记得有一次，村里一个人要借父亲的黄牛去犁几亩荒地，父亲显然很不情愿，但又抹不开情面，索性就决定连人带牛一起去效劳。我知道他生怕别人不爱惜牛，让它过度劳累。

实际上在现实生活中，父亲没有几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牛就是他最好的朋友。每当他和牛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会听到他对着牛说着什么，但一次也没有听清楚过。有时候我会觉得父亲怎么神神叨叨的，但细细盘算下来，这个不说话的牲灵这些年目睹了父亲为这个家默默付出的一切。父亲从来都没有在家人面前说过一句抱怨的话，他自己就像一头老黄牛，只知道埋头苦干，却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总是委屈着自己。他甚至从来都没有给自己买上一件衣裳。是的，没有人能比这牲灵更理解他。此时此刻，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父亲这么多年都不愿意卖掉这头老黄牛的原因了——他舍不得这位忠实的老伙计。

温暖的春天从南方缓缓走来，它再一次用生命的原色装点北方的大地。广袤的黄土高原终于脱掉了秋冬时那身黄铜般的外衣，换上了春夏时那身花花绿绿的长裙，俨然变成了一位粉黛浓妆的姑娘。

父亲拉着他那头苍老的黄牛在和煦的微风中徐徐而行，他们又来到了那块不知道耕作了多少遍的土地上。父亲拿起牛槅子没说什么，黄牛就倒退着身体，钻进了犁绳，让父亲为它绑好绳线。父亲突然侧下身子用他那长满老茧的手揉捏起了黄牛脖子下那一串垂掉的软肉，随后他又伏在黄牛的耳边喃喃地说道：“你我天生就是这牛马命，我俩开始干活吧！”说罢父亲喊了声：“哒

。”牛就沿着地界开始行走，走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父亲虽然老了，但他依旧能熟练地掌控犁把，毕竟这个动作他已经练习了一辈子。在黄牛的默契配合下，父亲能把每一寸土地都翻得精透。

瞧！这个自许“后生”的老者正撩开两条爬满绿色血管的长腿，在黄土中蹒跚而行，身后留下一行行八字形的脚印，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潮湿的黄土中。那是庄稼人写在大地上的诗行，写满了庄稼人对土地寄予的厚望。

黄牛在犁沟里拼命地挣扎着，分叉的蹄丫深深地钻进泥土的深处，踏出一个个碗口大的土坑。身后锃亮的铁犁如同大海上的军舰一般在黄土中航行，犁身上翻腾起连绵的土浪，把种子连同它的脚印都深深地埋藏在了土地里。

春日的阳光虽算不上毒辣，但也足以让人燥热。经过一上午繁重的体力劳动，汗水浸透了黄牛的脊背。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一个拉动的风箱，下颚上挂满了扯着长丝的黏液，双目呆滞地凝望着田野的尽头……老黄牛依旧拼尽全身的力气拖拉着铁犁，身后的炮杆在犁绳的拉扯下左右打转。它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能随时崩断四肢上的板筋。或许此刻它已深深地感受到了生活的沉重，有时它也会对着长空发出低沉的吟嚎，但无论如何也没有丢下背后的负重。它凭借着毅力和勇气完成了一次一次的回牛。也许在它的眼里，这就是一次使命。也正是因为这一次次使命的不断叠加，才有了身后大片大片崭新的土地；也正是因为这些土地的孕育，种子才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后也就有了足以让人热泪盈眶的丰收。仔细盘算一下，奋斗中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看！父亲牵着他那头老黄牛拖拉着疲惫的身躯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在远处的山路上，牛由着父亲的性子，父亲也由着牛的性子，扑踏扑踏地行走着。午日的阳光照射出他们低矮的身影，我分辨不出谁是父亲，谁又是黄牛，他们已完全融为一体。这景象分明是这天地间最美的画卷。

父亲，黄牛，多么沉重的名字啊！我常常觉得时光老人是多么的不公，他让受苦受难的人和牲灵加速老去，而让那些潇洒自在的人长久保持着年轻。苦难到底是无情的，它不知何时佝偻了这对老友的脊背，也不知何时雕刻了他们的面容。可生命又是多么的坚韧与顽强啊！面对繁重的体力劳动，他们并没有选择逃避，而是迎头去抗争，并以一种平和而又淡然的心态默默地接受生活丢给他们的这个烂摊子。父亲像牛一样接受这沉重的劳动，像土地一样无休止地奉献。

朱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