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坡上的悲情咏叹——兼怀民歌《三十里铺》中“四妹子”原型王凤英

来源:榆林日报 时间:2024-10-14 14:39:40 编辑:李小龙 校对:李娜 责编:王丹

2020年10月1日,国庆节与中秋节双叠之际,陕北民歌《三十里铺》中的“四妹子”原型——王凤英老人与世长辞了。这个三十里铺村曾经的青春少女、黑家坬山沟里的普通农妇,在经历了94年春风秋雨悲欢荣辱后,终于平静地回归于生她养她的黄土地。但是,那首因她而生并广为流传的民歌《三十里铺》,并没有随她而逝,仍然在人们的耳畔回响着。联想到老人因为这首歌而屈居黄土山沟里卑微的人生,愈发引人深思发人怀想。

这是怎样的一首歌啊!

《三十里铺》唱的是一段男女青年相恋相别的爱情故事。

20世纪40年代初,绥德县三十里铺村的三哥哥和四妹子,是一对热恋着的青年。因为抗日战争的烽火,三哥哥要应征入伍上前线,两人临别时刻,痴情苦意难以诉说,便有了歌词里“三哥哥”“四妹子”的一声声真情呼唤和爱心表白。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四妹子和了一个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四妹子今年一十六。人人说咱们二人天配就,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

绥德古称“名州”,自古是陕北高原无定河畔的“旱码头”,大道通衢,八面来风。绥德人见多识广、豪爽大气。离县城不远的三十里铺位居交通要道,一条大路通天外,往来商旅竞风流。店铺灯火,闪烁着对明天的希冀;马帮驼铃,挟来山外清新的风。

十九岁的三哥哥和十六岁的四妹子,正当青春好年华,只是“三哥哥今天要上前线,任务落在定边县,三年二年不得见面”,两个年轻人要面对难相聚、远别离的痛苦。见你不易,等你无期,怎能不发出“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的哀怨!“叫一声凤英你不要哭,三哥哥走了回来了。有什么话儿你对哥哥说,心里不要害急”。难舍难分的离别场景,情深义重的叮咛嘱咐,使歌者伤情,听者动容。

“洗了个手和白面,我送三哥哥上前线”。陕北盛产五谷杂粮,小麦是稀有的上等主粮,只有过年过节、招待宾客时才能吃上一顿白面。四妹子做白面为三哥哥送行,是最高档的款待,也是离别前最深情的表达。

“三哥哥当兵坡坡里下,四妹子

畔上灰不塌塌。有心拉上两句话,又怕人笑话”。情深意浓,也愈显得送别苦分离难。日寇的侵华战争,使祖国山河破碎,百姓生灵涂炭,亲人骨肉分离;千年流传的封建礼教,又使即将离别的恋人在稠人广众面前,不能表露真情实感,不敢诉说心里的话。青春的热情和对自由的追求,就这样屈从于世俗规矩,把凄凉痛楚吞咽在肚子里。

战争烽火和封建礼教,造成青年恋人相聚与别离、激情与压抑的逆向伤害,于是歌曲里抒发出青春的无奈和人性的呐喊,使这首歌成为广被流传的爱恋心曲。

与歌词内容相匹配的是这首歌还有一个优美动听的音乐旋律。这首歌的音乐美,美在既舒展奔放又低回婉转的跌宕起伏、一唱三叹式的艺术表达。歌曲由每段四句组成,以下行为主的旋律线条,按起承转合规序排列。

第一、二两句是重复句式,高音起首,继而由高平下行,音程跨十一度,降到中音收尾。全句高亢舒朗,配上“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四妹子今年一十六”等歌词,重复吟咏,叙述事由,交代故事背景,引人入胜。

第三句以七度音程继续下行,配上承上启下性关键词语:“人人说咱们二人天配就”“任务落在定边县”“有心拉上两句知心话”“有什么话儿你对哥哥说”……低回婉转,输入苦涩况味,有转折铺垫的作用。第四句由下行大跳音程,在主音上收尾,构成落瀑式下滑音调;5个音程的变化,成为全曲最低沉的部分,音节也由前三句的4节8拍,缩短为3节6拍,短促低回。“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三年二年不得见面”“又怕人笑话”,最后一个拖腔,如一声沉重的叹息,起到无语凝噎的效果。

全曲以先扬后抑、先起后落的旋律,循环往复,荡气回肠,起承转合,衔接完美,犹如一个由大到小重锤一点的感叹号,扣人心弦。高度情绪化的音乐旋律,增强了歌曲的感染力,高亢处,有对爱情无限憧憬的明亮色彩,低沉处,又因难以尽言的苦涩与无奈而黯然沉郁,人们在赞赏其真挚感情的同时,不免要为其不圆满的结局挥一把同情泪。因此说,它是陕北人一曲走心的爱情咏叹。

《三十里铺》之所以发人深思、引人怀想,除了反战、反封建、追求人性自由等思想内涵外,它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无辜的女人,和一个沉重的社会话题。

传说歌曲的第一作者,是20世纪40年代初,在绥德县三十里铺村骡马店揽工的青年常永昌。这个喜好伞头秧歌、不太安分守己的客店伙计,心里暗暗喜欢上村里那个叫凤儿的姑娘。但是因为无缘接近,或是遭到冷遇,就在单相思情绪困扰下,将凤儿和邻居小伙子编成一对互有心事的恋人,唱成一曲“三哥哥、四妹子”的麻辣情歌,借人家的事,说自己的情。一句、两句,三段、五段——歌曲从常永昌口里诞生,又由骡马店土炕上的客人传出,随着脚夫旅人的脚步,传播到四乡八里、山南海北。传唱过程中,人们也以各自不同的生活经历、情感口味,自行添油加醋,夸张演绎,使原歌越唱越长,也越来越酸,出现了多种版本。人民大众的通俗语言,民歌小调的简易旋律,加上饮食男女的生活天性,使其成为流传很广的民俗音乐。革命圣地延安那些“鲁艺”出身的音乐人,被这充满乡土气息的民歌俚曲所打动,对其进行了艺术加工,在追求爱情自由、人性解放的基础上,增加了送郎参军打日本等具有时代精神的积极内容,将其改编为体现时代色彩的新民歌经典。在此后的几十年中,这首歌成为革命文化的代表性曲目,盛传不衰。

这首歌的诞生和流传,给大众带来了活跃生活、愉悦情绪的乐趣,“净化”后的版本更为社会提供了时代正能量。但是最先那些“带酸味”的原始版本,在民间传唱中,娱乐了大家,却深深伤害了一个女人——王凤英,以及她的一众亲人。

王凤英小名凤儿,1927年生,原籍满堂川罗家沟村,兄妹六人,排行老五。她14岁时随父母到三十里铺村定居,和歌曲里的“三哥哥”郝增喜同住在一个

畔上,两家为睦邻关系。郝增喜大凤儿4岁,家境较好,19岁时已由家人做主娶了亲。

畔底的骡马店伙计常永昌,暗恋凤儿却搭讪不上,就把满腹心事编排成“三哥哥、四妹子”相好的故事,套用民俗小调,唱给众人听。怕事后被人追责,他在歌词里故意把排行老五的凤儿改成“四妹子凤英”,把不是老三的郝增喜说成了“三哥哥”。最初编的也只是几小段,后来随着到处传唱,歌曲不但变长了,也变味了。起先凤儿并没在意,甚至还跟着哼唱,后来在众人的调侃取笑中,才知道是编排自己的,又气又急,却有口难辩。一时间,风流、出格、没教养的污水都泼到她身上,被人当成笑话传来传去。两年后,带着一颗受伤的心,背着一个“赖名誉”,由父母做主,嫁到偏僻的辛店乡后沟黑家坬村。

人躲进深山

,可唱她的小曲仍然满天飞,一块乌云始终笼罩在她头上。几十年过去了,山南海北多少人,都知道绥德有个三十里铺,三十里铺有个四妹子,她却被压得抬不起头。流俗成风,人言可畏,这首歌给她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成为她一生的忌讳。

20世纪90年代,随着经济社会的迅速发展,文化事业也繁荣起来。作为革命文化的经典曲目,《三十里铺》成为绥德品牌文化的代表之一,受到党政重视和各界追捧。一时间,以《三十里铺》为专题的民歌演唱、新编歌剧以及多种音乐、美术作品,纷纷精彩亮相,甚至在商业运营中,为打造地方品牌,出现了抢注“三十里铺”“四妹子”等商标的热潮。传媒界也嗅到其中的新闻价值,一时间竟有记者、文人、掠奇者,争相拿着录音器,扛着摄像机,或者提着礼品盒,一路打听,来到凤英家采访攀谈,素来寂静的黑家坬山沟空前热闹起来。

因为这首歌,她背了一辈子的黑锅,从宽川大地被迫嫁到深山

,受苦受罪几十年,老汉、娃娃都跟着受憋屈。王凤英和她的家人本能地生起反感和抗拒,让不少来访者吃了闭门羹,讨了没趣。后来在地方领导的引荐陪同下,疏导慰问,表达善意,凤英才逐渐缓和态度,勉强接待了来客。但在旧事重提时,结痂的伤口再度被撕裂开来,长年积压的痛苦与怨恨,一时奔涌出来。面对来访者,她不止一次忿忿不平地正色言道:“我叫凤儿,又不是凤英,歌里唱的怎会是我?不要说私定终身,我和歪儿(郝增喜小名)都没正儿八经拉过一句话!后来他们越唱越难听,我才知道是唱我哩。”“挨刀子的常永昌把我害得一辈子抬不起头,我大我妈恨得说要打断他的腿,他躲在崔家湾好多年没敢回来。”她越说越气,义愤填膺,可说多少也无法改变被人讹传的过去,声音便慢慢小了下来:“后来,后来我的名字也被人家叫成凤英了。”流言像一股腥臭在空气中扩散,无问真假,最终还是被那首歌贴上了标签,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好在政府给予了热忱关怀与引导,帮她打开了心结,解决了生活困难,还给了她县政协委员的头衔。让她知道:大家都知道了,歌里唱的和她本人并不是一回事;演唱《三十里铺》,是为弘扬陕北民歌艺术,宣传新时代国家、社会和个人应有的正确思想观念。

“歌里唱的与她无关”“她没有伤风败俗”,犹如鲁迅《故乡》里的祥林嫂捐了门槛一样,这样的结论,似乎使她几十年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格得到了“平反”,受委屈、受压抑的心灵也随之如释重负般稍许轻松起来。最后,也许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她走完了94岁的人生之路,于2020年中秋月圆时魂归大山,结束了并不圆满的一生。

挥手从兹去。她就这样的走了,而诽她谤她歌她颂她的《三十里铺》依然在人世间回旋飘荡。不管今天的《三十里铺》和当初常永昌编的原始歌曲有多大差异,不管歌曲内容与真实生活中的男女主人公有没有关系,单就“三哥哥”“四妹子”一声声热烈而又凄婉的呼唤,就足以使它历经近一个世纪而久唱不衰、盛传海内外。常永昌无意中编排的这桩似真非真、若有若无的爱情悬案,经过时代主旋律的堂皇演奏,竟成为一曲展现陕北高原历史地理和人文品格的听觉盛宴。透过其优美纯真的旋律,回顾其歌曲背后的故事,人们既可看到《三十里铺》里三哥哥、四妹子明艳的笑颜和婆娑的泪目,也可以听到黑家坬

畔上那个女人的哽咽与哀叹,和她“我的名字也被人家叫成凤英了”的那份凄苦无奈,从而使真假凤英成为人们心目中“永远的四妹子”,而那句“又怕人笑话”的民间俗语,也成为黄土高坡上一声带有历史印记的悲情叹息。

歌唱《三十里铺》,怀念四妹子。

闲话《三十里铺》,致敬王凤英。

张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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