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笑

来源:榆林日报 时间:2024-11-01 11:56:01 编辑:李 娜 校对:张倩 责编:王丹

二姨康兰英去世了,在今年国庆假期的第二天。

二姨去世前一周,我去看她,虚弱的她,难得清醒了一会儿。她第一眼没认出我,迟疑了一会儿,艰难费力地呢喃:“这下认出来了,是李睿。”还微微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脸上露出了笑容——这笑容是我熟悉的二姨温暖的笑容。当天上午十一点多,我和爸妈帮着高原哥把二姨安顿上了救护车,车门关闭的时候,妈妈泣不成声,她站在医院门口,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孤独地告别自己最后一个姐姐。我一边安抚着她,一边默默流泪,我们心里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去年二姨检查出来肝癌,知道病情后明确拒绝治疗,因为是家族病,她认为她的兄弟姐妹们都试过各种治疗方案,她给妈妈说她不想白受罪,也不想折腾家人。我想,这一定不是二姨悲悲戚戚的绝望之念,相反,是她深思熟虑后理智的选择。二姨说服了每一个劝说她的亲人,并和平日里一样平静生活,除了最后病重期间,每次见到二姨,她都满脸笑容和我们聊得开心。我觉得人面对死亡都会有着天然的恐惧,我不知道二姨有没有在脆弱的深夜,有过黯然落泪心有不甘,但我相信,面对儿女、孙子、外孙以及重孙等家人之时,她定然满是不舍。因此,除了非凡的智慧和勇气,能让她直面死亡的,我想,还有她对孩子们最深沉的爱。

每每想到二姨,都会心生感慨。妈妈兄弟姐妹八个,妈妈是老小。由于地域、工作等原因,在众多姨姨舅舅中,大舅、二姨我最熟悉,又因为二姨十多年前也定居在了西安,相比较其他人,就成了我相处最多,也最亲近的一个姨妈。我从小就知道二姨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子,妈妈总说二姨是康家的大家长,不仅抚育了自己优秀的三个儿女,帮助了自己的弟弟妹妹,还关照了好些侄子外甥。二姨虽是老二,但大姨年少便外出求学,之后定居沈阳,二姨便一直承担着家中老大的责任,正如家祭文里所写:她的家,一直都是康家的一个港湾。

就是这样一个成长于特殊苦难年代的女子,除了有着对家里极大的责任感,她还对事业有着惊人的天赋与执着,并取得了我们这些后辈们难以企及的成就。她在中年才开始从事自己的文物考古研究工作,从榆林,这个当时偏远的陕北小城市的文管会开始,一边教育子女照顾家里,一边工作搞研究,披荆斩棘一路前行,最终取得了累累硕果,出书著典,成为著名教授、行业翘楚。这几十年的路,写下来不过几句话,而二姨所付出的艰辛与心血难以想象。我自己成家生子后,更加理解,家庭事业两不误,对于女性来讲有多艰难!她既有做姐姐、做妻子、做妈妈的责任与担当,还有着做自己的勇气,她拼上全力,终成梦想。这样的女子,岂是一句“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描述的,她不仅上得厅堂,她还上了北大的讲堂,走进了汉画像研究的殿堂。二姨去世后,各种唁电花圈挽联都尊称她为“先生”,二姨绝对够格这个称谓,她的人生丰厚且生动,有着传奇色彩,她的人生,或许曾妥协于自己的责任,但绝没有妥协于平庸。

我曾见过二姨少女时的照片,漂亮高挑,气质出众,那眉宇间流露出女子少有的英气,还有她的笑容,不仅透露着聪慧,还有一点点俏皮。二姨的这笑容,在我心里,是她标志性的特点,这笑容使得她少了教授的保守严肃,多了轻快明朗,也让她即使年过八旬之时,依然没有一点儿暮气,我从没有用“慈祥”这个词形容过二姨,和别人提起她,用得最多的是特别有气质、聪慧幽默、头脑年轻。是呀,我们的康教授可以熬夜写书,可以坐而论道,可以一边家长里短,一边和我们谈论诗词歌赋!她还给我讲过一件事,年过七旬的她有一次坐飞机,空姐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了邻座一位男子的衣服上,无论空姐怎么道歉,这位男子一直得理不饶人地训斥着,二姨看不过去,就出面劝停,结果这个男子态度恶劣地说:“关你什么事!”她直接回敬道:“没什么关系,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那侠女般的个性,由此窥豹一斑。

二姨一直是我的榜样,我一直希望自己像她一样做一个有责任有智慧有能力的女子,坚定自主而不蛮横,有担当有个性有棱角,却并不木讷于人情世故。严谨工作却机智幽默,面对苦难而不放弃希望。甚至,她满墙书架的书房,她亲手打理的两层楼的家,都曾是我心中对房子的审美标准。我在37岁犹豫是否选择跨行创业的时候,妈妈用二姨快四十岁才开始进入文物研究行业最终成北大教授的例子鼓励过我——这也的确是让我决心迎难而上的原因之一。可惜,多么遗憾,不善于表达感情的我,从未把这敬佩之情向二姨表达过,如今,再也没有了机会。

出殡当天的早晨,我站在殡仪馆的院子里无限哀伤,当我看向悼念大厅,二姨的遗像正对着门口的光,这张照片选得极好,不是传统的黑白肃穆,而是被渲染成庄重的彩色,照片定格了二姨儒雅的风度,也定格了她智慧又温暖的微笑。我再看看站在院子里的亲人,我的表哥表姐们都回来了,亲人见面,无需寒暄,总是亲近和温馨,血脉就是有种时间空间都隔不断的力量。我看着拉着家常、相互安慰的亲人,再看着照片里笑盈盈的二姨,我突然就想,这个凡事都会安排得周到妥当的老太太,离开的日子或许也是自己选好的——不是工作日,不是长假头天的拥堵日,按照家乡三天的风俗,家祭和葬礼,是5号,刚好我们都有充裕的时间回来,刚好返程也会顺畅,二姨再一次如大家长般让家人团聚,她即使离开,也在给我们最后的关爱——这就是二姨啊,是那个面面俱到的大家长。想到这些,哀伤的空气中升起了温暖——那是长辈厚德聚集而成的和睦家风在流淌。

去往坟地的路,弯弯转转,一路上山,我看到早秋的陕北,高大的杨树顶端开始闪着金色的光,看见低处灌木叶子,变成了一簇簇热烈的红,看见上山路边的野花瑟瑟地摇晃着即将逝去的紫色的哀伤,看见坟前不远处的不知名的蒿草,在秋风里竟是鲜艳的紫红色。魂兮,归来!这山水树木、秋风花草,这沧桑的故土,定是在迎接一个美丽女子的高尚灵魂——她用一生的努力、执着与爱,铸就的丰厚人生、纯然之魂。

葬礼仪式结束后,我们下山,山路蜿蜒,很快,回头看不见那片坟地了。一抔黄土,永隔两处,悲兮哀兮。故乡,终有一天会慢慢成了回不去的他乡,唯一牵绊的,只有亲人,生活在这里的亲人,还有长眠于此的亲人,他们是我和故乡的血脉相连。

李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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