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限制了想象”是一句网络流行语，被广大民众在不同的场景中大量引用。而在路遥的小说《人生》中，恰恰是贫穷激发了男主人公高加林对美好生活的想象和向往，从而使他的人生跌宕起伏，充满戏剧性和哲理性。

《人生》中有大段关于高加林游离现实畅游于美好想象中的描写。“几年以后，通过考试，他或许会转为正式的国家教师。到那时，他再努力，争取做他认为更好的工作”，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但“我的民办教师被下了”的变故，直接影响到他跳出农门梦想的实现。所以他非常痛苦，“脸在被角下面痛苦地抽搐着，一只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小说中，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正是这些丰富的想象，唤醒高加林对未来的向往。不能被生活打倒，困难是暂时的，困难是可以克服的，命运是可以通过努力改变的。这是高加林内心的支柱，也是他不屈不挠精神的不竭动力。

当然，高加林之所以能有这么丰富的想象，有这么多与高家村父老乡亲不同的梦想，并不完全因为高加林有爱幻想的天性，还得益于他阅读量大、知识面广、视野开阔。正如小说中所描述的发生在同一天的故事场景：黄亚萍滔滔不绝地给高加林讲新能源和可再生能源，而刘巧珍却只会局促地对加林絮叨“你们家的老母猪下了12个猪娃……”这与贫富无关，但与视野和知识储备量有关。对那个“斗大字不识一升”的农村“俊”姑娘刘巧珍来说，她已经足够勇敢，尤其是在对待爱情上，从她对加林的大胆表白，可以看得出她对这份爱情“蓄谋已久”。当高加林问她“你怎猛然说起这么个事”时，巧珍用一句“怎是猛然呢”拉开了她多年来苦恋加林的感情闸门，并“一点不瞒地给他叙说起来”。而这突如其来的爱情，带给高加林的是“他的眼前马上飞起无数彩色的画面，无数他喜欢的音乐旋律，也在耳边响起来”。

是的，爱情是美好的，但他们的爱情只限于在农村，在生他们养他们的那片土地上。他们的爱情，更像一个漫长的梦，做了很多年，却打个盹儿就醒了。正如高加林在办公室对向他怀里扑来、准备与他亲热的巧珍说：“这不是在庄稼地！”是的，他们的根在农村，在土地上，在每一棵禾苗里。对这个小县城来说，他们都是过客，并非主人。而对黄亚萍来说，这一切又都是多么的顺理成章。她是一个从大地方来的人，对从未到过比县城更大城市的高加林来说，南京对他的吸引力是强大的，在某些程度上南京比黄亚萍对他的吸引力更大。而他又恰恰是黄亚萍眼中“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在大城市里就会有大发展”的人。因此，当黄亚萍问他想不想去南京时，他脱口而出，“我联合国都想去！”

可见，路遥笔下的高加林是一个有大梦想的人，他有一颗不安分的心。他留恋这片土地，但更向往外面的世界。也正如亚萍父亲所评价的：“我女儿爱上的人不会太平庸，最起码是有才华的人。”可现实是，高加林由一个“在县城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在一夜之间又被打回原形，变成了一个农民。

黄亚萍的爱情梦，就这样破灭了。高加林的城市梦，也破碎了。

但高加林是清醒的，也是现实的，因此他的有些想象和梦想是具有一定功利性的。巧珍虽然点燃了他的爱情梦想，但他在感到幸福的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懊悔，他怕不识字的巧珍把他拴在农村，拴在土地上。他的梦在城里，他要工作，他要当干部，“当他偶尔看见骑自行车的县上和公社的干部们，从河对面公路上奔驰而过，雪白的确良衫被风吹得飘飘忽忽的惬意身影时，他的心又猛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高加林进城工作后，不是他不爱巧珍了，是高加林的功利心占了上风。他把自己的前途命运放在了爱情的天平上，也正如他想的那样，“如果一辈子当农民，他和巧珍结合也就心满意足了”。可他现在成了“公家人”，他要实现远走高飞的梦想。因此，面对黄亚萍让他与他们一家一起到南京工作的表白，他对巧珍的爱动摇了。他“觉得他不能为了巧珍的爱情，而耽误了自己生活道路上这个重要的转折”，他想为自己的梦想插上翅膀。

现实中的桥塌了，梦想中的虹散了。一场闹剧，就此收尾。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覆水难收。

也正如小说中所言：“一个人应该有理想，甚至应该有幻想，但他千万不能抛开现实生活，去盲目追求实际上还不能得到的东西。”生活看似又恢复了往日的面孔，但实际上已经面目全非。他“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他搅乱了许多人的生活，也把自己的生活搅了个一塌糊涂”。他扔掉的，不只是黄亚萍买得锃亮的三接头皮鞋，更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穿上的，不只是巧珍“一针针一线线”做的布鞋，而是心甘情愿地接受平凡的现实生活对自己的惩罚与审判。两个女人犹如两个不同性格不同风格的老师，都给高加林上了一堂生动的爱情课和人生课。

人生如梦，高加林的人生亦如此。尽管他有超人的丰富的甚至是不切实际的想象力，可在现实面前，他的想象却一文不值。经过几个月梦游般的城市生活，他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高家村，走进虽平凡却温暖的现实。

高加林在被撤销工作和城市户口回村后，他想象中的“孩子们都这样厌恶他，村里的大人们就更不用说了”的难堪情景并没有出现，而是看到“村里的人们先后围在他身边……都不含任何恶意和嘲笑”的宽容与宽恕。小悲哀，大悲悯，面对此情此景，高加林震惊了，感动了，这个性子强“心很硬”的年轻人的心，终于软了，软得像他脚下的黄土地一样情深意长，以至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情不自禁地扑倒在土地上，两只手深深抓着两把黄土发出“我的亲人哪”的嘶喊与呻吟。

“生活啊，生活！有时候它把现实变成了梦想，有时候它又把梦想变成了现实！”以高加林的性格，他不是一个能被生活和现实轻易打倒的人，他有坚强的意志，也有善良的本性，尽管他残忍地伤害了巧珍的爱，但这种伤害行为也让他的良心受到深深的谴责，我们也看到“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里重新飘荡起了两点火星”，相信他会在这片土地上，振作精神，养精蓄锐，更好地谋划人生，走出一条光荣与梦想并存的人生之路。

这就是想象的力量，也是我们对美好事物的精神向往。愿这种想象都能建立在踏踏实实的现实生活之上，伴着我们到达更加广阔、更加丰富多彩的精神殿堂，从而使我们能更加积极地创造生活，更加正确地理解生活，更加勇敢地面对生活。

作者：张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