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春节，吴堡秧歌扳水船表演。　延杨红　摄

过了腊月二十三，陕北吴堡人就都开始忙忙碌碌为过年做准备，杀猪宰羊、淘米磨面，点豆腐、炸油糕、蒸面花，自不在话下。而喜欢娱乐活动的人们，腊月间已经忙得脚不沾地，那就是排秧歌，为整个正月“秧歌闹新春”积蓄着力量。

吴堡人的生活就离不开闹秧歌。乡村人逢年过节、农闲时分才闹秧歌，县城人则是不管哪一天，早晨和夜晚必要闹一场子秧歌才会舒心。不信你瞧，黄河岸边的那个文化广场上，人们是自发组织的，唢呐声、鼓镲声就是他们的集结号，伞头就是引路人。不管高兴与忧愁，不管男女老少，只有酣畅淋漓地闹一场子大秧歌，一天才叫圆满。

平时人们的闹秧歌随意了好多，过年了，气氛会更加热烈。参与秧歌表演的所有演员，女子身着彩色服装，袖口、裤口呈喇叭状，显得腰身更细，手拿两把彩扇，扇动起来如拿着两朵旋转盛开的花朵，婀娜多姿；男子统一三道道蓝的白羊肚子手巾扎出英武头，手掌并拢，脚底生风，刚健有力。在伞头的带领下，走出双龙摆尾、天地牌、五角星、八仙过海、十字梅花、十二连城等图案，最终首尾相见，妙哉，乐哉！

大场大秧歌结束后是小秧歌。二人场子、三人场子、四人场子、八人场子轮番上演。二人场子、三人场子大多表演的是爱情故事，男女演员眉目传情，嬉戏逗趣，男子出拳如云卷波浪翻，脚起如电闪箭离弦，女子身软如柳动露明月，步飞似风中水上漂。真是酣畅淋漓，精彩万分！

闹秧歌中还有转九曲、蛮婆蛮汉表演，而吴堡最具特色的当属扳水船表演。

扳水船也叫跑旱船。在陕北，有秧歌就有扳水船表演，而吴堡水船2009年被列入陕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在于吴堡水船重要的文化价值和历史意义。它的形成离不开九曲黄河，离不开天堑要冲上的古渡口，黄河之滨的吴堡有八个古渡口，个个渡口都有传奇的故事。1948年毛泽东战略转移在川口东渡黄河，1518年武宗帝巡幸延绥从宋家川东渡黄河……世世代代的黄河艄公在此撑船放筏，一般一只船上由一个老艄公掌舵，六个小艄公负责划桨。靠河吃水，靠船维生，他们掌握着一种独特的黄河行船之法。

听惯了黄河的浪涛声声，看多了艄公的浪里行船，于是一种似黄河中行船的古老民俗表演，在人们的生活中慢慢地形成。据说，一开始人们只是扎一种简单水船乘坐加入秧歌队伍行列，后来吴堡艺人们把水船单独提炼成一个节目，由老艄、小艄、坐船婆姨组成，有时还有送饭老婆、张公背张婆，并增加了本土语言内容，形成集秧歌、戏剧、小品、快板、顺口溜、唢呐吹奏乐、打击乐为一体的传统特色演出活动，在吴堡春节文艺活动中必不可少。有几只水船表演决定着活动规模的大小，隆重时都是双船表演，现在已经演化成十二只水船同时参加“陕北榆林过大年”全国秧歌展演的盛大活动。

你听，“噢嗨　噢嗨　噢嗨嗨嗨”，老艄公掌舣呼呼喊喊，启航开船了，于是唢呐锣鼓吹打开了。只见那用棉花粘成白眉白须的老艄，背驼枕头翻穿山羊皮袄，腰缠一根红带子，罗圈腿砂锅肚，手执舣板在前引船，抖步或斜身步热身，而后随着锣鼓节奏扭步前行，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身上山羊皮袄倒挂的羊毛也跟着节奏一颤一颤的，憨态可掬；后面跟的是装扮得五彩缤纷的彩船，彩船里是村里最漂亮的婆姨，上穿彩衣，下肢被彩船布遮掩，随着老艄的引领，碎步平稳向前，犹如在水上漂，观众还没来得及瞧见她的俊脸脸，水船已经从眼前飘过了；再后面是小艄，精气神十足，身穿秧歌服，头扎毛巾并佩戴五彩草帽圈，手拿棹板随后。加上大鼓、大镲、铜锣、小镲、唢呐等器乐一齐上阵，锣鼓节拍紧凑激越，唢呐声音欢快热烈，表演气氛时而紧张、时而热烈。

你看，扳水船表演过程和平常行船极其相似，船行中途，他们有船拐弯的动作，有遇浪的惊心场面，在风平浪静时还加些唱段。自古船令如军令，船行进老艄喊“棹”，小艄两边棹全扳；老艄喊“哎”，小艄两边棹全停。搏浪行船时，老艄干咳嗽一声，小艄“嗨哟嗬、嗨哟嗬……”，急促地扳了起来。老艄急停挥舣板划弧圈喊“哎呀呀”时，乘船婆姨将彩船原地转圈，或风摆船摇，而后渐渐停稳，小艄拴船。紧张刺激，观众也犹如在浪里行船。

水船停稳后，人们最爱听的是老艄的练子嘴表水路碛架，只见他清了两声嗓子，挥一挥舣板，乐队把锣鼓一压，快板就说开了：

嗨嗨　哎——

黄河上流船很害怕，一路险滩和石岔。

小艄们不要瞎厌奓，来我给咱表碛架。

一碛府谷死河碛，死里逃生咱碛塄歇。

飞沙走石过葭州，二碛拐上惊涛吼。

闯二碛，难上难，毛天大浪心胆寒。

老艄把舣船窄趄，穿针纫线钻旮旯。

水底生烟龟鳖哼，浪头看见红龙城。

嗬呀——

四千年前水泛滥，高山石壁把黄河挡。

大禹疏流治水患，百世流芳千古唱。

没炸药来没铁钢，奇法裂岩火烧山。

伐木烧石石火红，泼水爆裂石自崩。

烧一层来凿一层，蛟龙壁下开孟门。

嗬呀——

孟门黄河第一门，石破天惊盖世名。

火烧山，陈家碛，郝家津门水流急。

固若金汤吴堡城，浪花飞溅雾气腾。

飞流水寨白草滩，闯过军渡红崖湾。

骇浪惊涛出力扳，牛犊碛上把船拴。

嗬呀——

抬头瞭见前墩山，骡马古道绝壁上。

青龙古渡在东岸，西渡黄河杨家店。

船只如梭渡口红，人欢马叫驼铃声。

……

生动的快板词，把行船的惊险刺激和黄河独特古老的文化生活描述得精彩纷呈，听得人血脉偾张。

扳水船表演者不分师承流辈，表演风格各异，但表演顺序出场一般分三场。第一场主要是老艄、小艄、乘船婆姨自报家门、祝贺春节、赞美社会；第二场多为社会情况等配合形势的宣传内容；第三场则为船到目的地游览观景、拜访老熟人。整场表演快板、顺口溜随口道来，逗笑取乐，妙趣横生，极具喜剧特质，与别地的水船表演很不相同。

吴堡的扳水船独特，胜在与民间生活结合紧密。其中有好多插科打诨的句子，幽默诙谐的对话，观看者笑得前俯后仰。最妙的当属老艄们的怼仗环节，以及老艄公和观众、乘船婆姨开玩笑，他们的对话全在一个“巧”字上，考验的是表演者的口才和思维，凡扳水船怼了人，无人嗔恼，反倒认为怼了谁谁就有好时运。有时被怼者也进入场内回敬几句，引得观众哈哈大笑。多少年了，扳水船依然能得到大众的一路追捧，就缘于生活中的我们都可以是表演内容中的主角。他们或是开店的老板，或是邻居泼辣的大婶，或是那个拐上的草根歌手丁文军。丁文军是生在黄河边、长在黄河坢的水船人，会编会唱会扳船，先后登上央视舞台唱吴堡的《赶牲灵》，唱《艄公谣》，唱《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都是原生态的，原汁原味家乡的歌曲。

吴堡的扳水船独特，胜在于它的神秘性。它除了一直用的是有好多古文的吴堡方言，只在吴堡境内流传，还有就是与古老的黄河文化紧密相连。如吴堡人把船的“舵”叫“舣”，把“桨”叫“棹”，这些词在古文中很早就出现了，一直延续至今。据黄河文化爱好者冯东旭介绍：“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大溢，禹凿龙门水南流，是战国《吕氏春秋》的记载。”他曾去定湖孟门镇大禹治水停樏处考察，看到源神殿供奉大禹之父“鲧”的无头大石像。他曾在二碛龟戏渡口上采访时，听丁家坢丁国栋老艄公讲大禹伐木捞河炭火烧爆裂蛟龙壁开孟门的故事，丁老先生说祖祖辈辈相传他们是大禹爷治水的遗民后人，河道艄公说禹国黑语常人听不懂，拐上的方言俚语与其他村有所不同。丁老先生说他小时候跟场场闹秧歌，水船窗子上左面贴“鲧”字，右面贴“禹”字，那是人们念念不忘大禹在拐上治水的功绩。再结合冯东旭在吴堡水游村悬崖石洞里发现的石刀石斧和村民讲古人在此黄河坢刀耕火种、揭竿撑船的故事，凡此种种，我不禁想，吴堡应该是水船的故乡。吴堡水船的独特古味，应该就源于此吧！

循着吴堡水船的古味，如果你还感受不到吴堡人有多喜爱扳水船，那一定要了解一下生于吴堡黄河岸边爱闹秧歌爱编曲的民歌大师张天恩，听一听1938年他在慕家塬扳水船慰问抗日将士即兴创作演唱的那首著名的陕北民歌《跑旱船》：

太阳呀下来这么样样高么哟号，

瞭见那个老贤（老头）是过呀来了，

身上哟号穿的一件烂皮的袄哟号，

长上两根胡子哟，

奴得吊　咦得吊　得儿吊得　哟吊吊，

那才是个假的咦哟号。

太阳呀下来这么样样高么哟号，

包头的那个婆姨是过呀来了，

身上哟号穿的一件红绸的袄哟号，

口上搽的那胭脂哟，

奴得吊　咦得吊　得儿吊得　哟吊吊，

那才是个假的咦哟号。

歌词中穿烂皮袄的老头和红绸袄的女人就是扳水船表演者的装扮，其中吴堡水船用吴堡方言的独特之处在这首民歌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如吴堡方言中把“老头”叫“老贤”，把“小孩”叫“侯贤”，把媳妇叫“婆姨”。封建社会，女人不闹秧歌不唱戏，女角都是男扮女装。扳水船坐船的女角，由男人头上包一块红丝巾，叫包头的。这个坐水船的男婆子，搽脸抹粉，还穿一件红绸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歌词真实反映了吴堡的那段历史文化，而且你看，贴着白棉花的胡子和坐船的婆姨都是“假的哟”，多么形象生动啊！

艺术演绎伴随着历史文化的积淀，一年又一年，欢天喜地地渗入每一个吴堡人的血液中。“今晚上有扳水船！”“走，闹秧歌走！”只要有这一声召唤，男女老少就会放下碗筷，立刻加入这场热闹喜庆的演出。吴堡的年味也在这一场场锣鼓喧天的秧歌中，一场场扳水船的表演中向人们走来……

作者：宋红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