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峁的时光

来源:榆林日报 时间:2025-03-11 08:53:35 编辑:康敬卓 校对:郝莉娜 责编:王丹

在这里,风将石峁送回到了旷野。

这里本该是属于旷野的——鸟儿们在这里飞来飞去随处筑窝,喂养着自己的雏鸟一天天长大,这一窝长大了,来年了,又务养新的一窝,久而久之,这里成了鸟的天堂。它们鸣叫着,欢快地飞翔着,从东门到皇城台,从那座山到这座山,最后落在了博物馆最高的一角,叽叽喳喳地鸣叫着呼朋引伴。它将自己展览在这莽莽苍苍的天地间,也俯视着这郁郁葱葱的大地,像在监视着我们的到来,那叫声是对我们侵入这片土地发出的警告,像石峁负责巡逻的士兵吹响了号角。在我有限的生活轨迹中,我没有见过这鸟,这鸟是属于石峁的精灵,是这旷野的守护神。

旷野也是属于一群羊的。羊子们在山坡上随意地散开,低头吃草,一只羊羔咩咩地叫了几声,远处一只母羊也抬头咩咩地叫了几声,小羊羔便兴高采烈地,几步蹦到了母羊的跟前,迫不及待地双膝跪下来吃奶。也有的懒洋洋地卧在太阳下面,咀嚼着吃下去的青草,享受蓝天下明媚的阳光。不远处,两只公羊使劲地扑向对方,用粗壮的角撞击出震耳的响声,它们相互警告对方,这一群母羊都是属于自己的,这一方山今后也是属于自己的。我望向了这群羊,也注视着这两只正在奋力厮杀的公羊,一种莫名的失落感猝然袭来,我不由得想,一个人耗尽一生,卑微地生活在这大千世界中的终极意义是什么……而现在,这里属于了我们,我们被生活之外的另一种事物召唤着、感染着,四千三百年的历史的河道在这山峁上向着未来奔涌而去,无关方向与时间,滋养着这里的一切。

一株杏树长出了自己,在石峁的大风中,花已经凋谢了,结出了青涩的果子。这棵树也经历了雷霆万钧般的风雨,有那么一刻,它就要从与地面相接的地方断开倒下了,也有可能连根被大风拔起,而这时候风突然撤了下来,像一只狠命拉拽的手突然间松开,树又返回了原来站立的姿势继续坚强地生活,一日复一日地长成了现在的模样。这棵树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比如苦难和欢乐,我没办法梳理清楚,它和我并排站在此地,站在这四千年之久历史隧道的天地间。这天地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只属于这里,而这棵树站立的这碗口粗细的地方,可能被四千年前的人类的一只脚或者数只脚站立过,这棵树感受到了站立的地方的骄傲。那一刻,我也是骄傲的。这棵树是石峁的信使,它总是在春天爬上山头不久,用自己最妖艳的舞姿来唤醒整个石峁的山头。它向我们点头,注视着我们向我们微笑,有朝一日它还要交出甜美的果实,给前来石峁的客人。

我们闻着石峁的草香味,陶醉在这一望无际的茫茫绿色中。这些草已经在此处守候了四千多年,任凭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任凭东西南北风肆虐,任凭风霜雨雪、雷鸣电闪袭击,这些草就这么长久地生长着、茂盛着、独自任性着。草们一年一茬,在这里任自己放开了生长,今年这一茬长老了、长黄了,它们就地而息了,就又将自己交回了脚下的泥土,让大地在新的一年里重新交出自己。它们是此地忠诚的守护者,一茬倒下了,又一茬长起来了,四千多年了,它们已更新了四千多代,生生不息。它们的祖辈们也像它们一样在此地煎熬过,祖辈们怎么站在这里,到他们这一代了,还怎么站在这里。它们的祖辈们是什么样儿,它们照旧是什么样儿!现在它们更为凶猛,呈现出勃勃的生机。它们也在年复一年地不断更新着自己,在石峁,牵牛花缠绕在路旁奏响着五颜六色的喇叭;几株狗尾巴草簇拥在一起摇曳着蓬松的尾巴;一苗甜地丁尽量地舒展开自己,有的花还含苞待放,有的已经露出笑盈盈脸。还有铁线莲、骆驼刺、鬼针草、蒺藜、沙蒿、马奶奶等等植物,也在竞相生长,争宠斗艳。我想所有还留守在这里的万物,同类之间它们应该有着共同的祖先。它们的祖先最早选择在这里定居,因为这里空气清新、水土丰沃。它们的后代也有的被风带到了更远的地方,现在遍布了无数个山头,这些后代们偶尔也随风回来认认祖先,瞻仰祖先们留下来的这辉煌的历史。这些草也是有灵魂的,在这一点上,我想世间万物大概无异。那一刻,我们回到石峁,看这座山,看这座山上的一切,寻访我们的祖先们留下的生活的印记,吹吹祖先们吹过的风,走走先人们走过的路,感受此地四千年的土地的肥沃和生生不息,我为这辉煌的苦难历程而惊叹!

跟玉器有关,萨尔蒙尼这个美裔德国人是幸运的,1929年,他接过几位老农手里的玉器,将它们揣在怀中,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知道他是幸运的,在万千的世界中,他被人介绍与这些玉器结缘。他意识到了在陕北高原上,一定藏着一段与玉有关的故事,那么究竟有多久,这些玉器究竟怎样存在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这里竟有一座城,距今已有四千多年之久,而这些玉器就是从那里来的。他没有想到,卖玉器给他的那些农民更没有想到,但这旷野是清醒的,它一直都将这段故事藏在心里,它不急于说出来,它也不愿意将这些秘密告诉给和它无缘的人,而让我震惊的是,在这些发掘出的玉器中,最薄的仅为0.03厘米,这是如何做到的呢?而且保存了四千三百年之久。我站在这孕育过几千年的玉器的沃土里,我能感受到它们给此地带来的通透灵动的气息,这气息正在运送到我的体内,我想我因此而会接通与大地的连接,我的写作会深入到大地的内部,探寻大地与生活本来的秘密。

在石峁博物馆,在出土的数以万计的玉器里,我在1:1仿制的玉人头像(原件在陕西历史博物馆)面前停下来。这使我想起来那些头骨,白色的,据说女性居多。我和身边一起观看的人说,这玉是母性的,你看它包着淡淡的黄色的浆,多么像一位中年母亲脸上的喜悦之色。那色泽是岁月给她的,白里泛黄、晶莹剔透,我说你能看到吗?这玉人头像眼里是有泪的,它被岁月掩藏得太久了,泪干了,泪在这位母亲的面颊上凝结,成为了现在的容颜。我说是这位母亲繁衍了在此地的我们,并保佑人们丰衣足食。现在,我们替她生活着!我屡次试图去和同行交流,并打断他出神的凝望,但他没有说话。他不是简单地被吸引,而是入神,灵魂与这些古老的物件交流,并在这座山峁上游荡,已被石峁博物馆陈列的这些物件,带到了更加久远的旷野之中。

石峁还将它四千年前的文明呈现在我们面前,陶器、骨器、石雕石刻、彩绘壁画等珍贵文物让人目不暇接,看得人眼花缭乱。我在听漂亮讲解员讲解的时候,听说这些遗物涉及军事、宗教、天文、艺术等领域,所展现出的文明程度,远远超出今天人们的想象和判断。我在想,这些呈现的是四千三百年前的景象吗?那时候人们有这么精湛的技艺打磨这些精致的物件吗?那么他们凭的是什么?毅力与潜能大概占据了绝大的成分。经过了四千多年的大自然的淘洗,这些物件还保存这么完整,口簧和骨笛等乐器还能吹出声音。这些乐曲会是什么声响呢?还能不能那么清脆悦耳、悠扬动听?四千三百年了,让这些本该以声音生活在大地上的器物,硬生生地沉默了这么久,然后以石破天惊的方式展现在众生的眼前,供展览,供游客们欣赏评论,而不是以它自己本来的品质,它天生该具有的内心的欢喜与狂热来呈现,来打动人和攫住人们的烦躁的心。那么它现在还是沉默着,俨然岁月中的一具行尸走肉,内心的荒凉不言而喻。在这些器物前,我摒弃掉了所有的杂念,试图听出它们四千年前吹奏出的声响。吹奏过什么呢?我竭力地回想着,但对于久远的乐曲,那一刻,我参透的太少了。

我不能过多地在此地停留,我知道我该离开。我们不是考古队的成员,除了他们,这里对所有人都短暂地欢迎。这座石城还有更多的秘密需要他们发掘、研究,他们被这座几千年的历史古城召唤在此,他们与石峁是有缘的,石峁需要他们。

有人说四千多年了,四千年之前会是什么样子呢?也有人说有可能更早了,只是可能目前还没有找到能证明这里更早的物件。我相信后者,我相信在这里与岁月有关的一切都是永恒的。

石峁每一处都让人着迷,比如内城、外城,这里的先人们是怎么想到要如此构造的,出于怎样的设想而在此基础上完善了马面、角台、墩台等建筑?皇城台为什么亘古如此?那些人头骨,究竟是为什么成堆地摆放在一起?那些解释真的可靠吗?对于我,这些都是疑问。我不愿意相信宗教、祭祀乃至军事防御等一系列理由,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是我们至今没有破译的呢?

风并不会邂逅不存在的事物,但风是存在的。现在风就从远处吹来,吹在了站在石峁之上望着远山的我的身上,我感觉到风拼命地把我向后面推,推向这四千三百年的历史中,也把我狠命地向生活的深处推去,尽管我依然留恋过去美好的生活体验,当然有些是厌倦,但我别无办法,风就这样推着我,一次又一次,无论未来需要面对什么。我看见身边的花草树木也在向后倒去,我知道它们也在承受着石峁的风的巨大推力。

在这旷野返回的途中,我一直在回想那些插在皇城台墙体石缝里的柏木。我知道那是防止坍塌的纴木,类似于今天我们建筑高楼大厦时里边的钢筋,或者在修建临崖墙体的时候,距几米在墙里头做一堵拉墙,以防止墙体变形或者坍塌。但这些木头,藏在这旷野中,在这些石头中,已经四千多年了,依旧保持了完好的样子,我们一般意义上讲的腐烂与它们没有任何的关联。这是这座山的秘密,它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默默地守了四千多年,所以这些木头就像这些秘密一样,完好无损。

石峁在此处,我想我会常回来的。我会回来被遗留在石峁这四千多年的阳光照耀,也会回来被这四千多年前吹来的风润泽。我会回来感受这空旷之地,给我心灵无尽的慰藉。石峁,我一定还会来的,此刻只是起点,我已经行走在奔向石峁的路上。

作者 青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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