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盛夏回国返乡，天色沉闷，空气里裹着热浪，却怎么也驱不散我心底的凉意。站在外公外婆的坟前，我原以为自己能克制泪水，可情绪在那一刻轰然崩塌——眼前的黄土、枯草，是他们在世间的全部归宿。

离开墓地，我去了她的房子——那间再熟悉不过的小屋。以前，她总坐在那张旧沙发上，抬头笑着喊：“回来啦。”如今，屋子里只剩空寂与沉闷。窗外的蝉声聒噪，屋内却静得出奇。我看见她为我藏着的衣服和首饰，还整齐地放在柜子里，可她再也不能亲手递给我了。那一刻，我明白，有些等待，再也没有回应了。

那些日复一日的温柔，那些年年岁岁的团圆，那段被呵护、被爱包围的时光，如今仿佛被命运轻轻一剪，留下的，只剩漫长的回响。

我是外公外婆一手带大的孩子。我的童年，全都寄存在他们的柴米油盐里，藏在山野溪水间。那时候觉得他们是天，是地，是这世界所有值得依赖的存在。

他们都爱看戏。每逢过年过节，山头上的戏台会搭起来，锣鼓咚咚响彻云霄。我不懂戏文，但我爱那份热闹和喧嚣。我们带着小马扎，提前去占座，我最贪恋的其实是戏台旁的小摊贩——糖葫芦、小糖人、小灯笼，各色小吃。我会拿着外婆给的几毛钱飞奔过去，买了满手的甜蜜与欢喜。傍晚天黑，疯玩了一整天的我早已睡去，每每都是外公背着我下山。我记得他的背宽阔有力，也记得戏台上女演员鞋子上的小毛球一颤一颤的样子。夜空星星点点，我觉得那就是人间最安稳的归途，是我心中最盛大的节日。

每年元宵节，我们都会转花灯、猜灯谜，看漫天的烟花。我穿着过年的新衣裳，跟着他们在人群中穿行。最后抱着一盏莲花灯回家，心中悄悄许愿来年顺遂平安。那盏灯，像极了我童年里的希望。

外婆常牵着我去山坡下的小卖部，几毛钱的小零食，是我童年的甜味。回来的时候我总装作累得走不动，外婆一边说我懒，一边却又背起我往山上爬。她一边喘着气，一边拽紧我晃在她腰侧的小腿，生怕我掉下来。嘴里念叨，心里却满是爱意。那是我这一生里，最温柔最安全的高度。

夏天的溪边，是我和外婆的秘密小世界。她洗衣服，我也“洗”，她给我一只小筐，我便学着大人的样子把衣服摊在石板上敲打、搓揉。她会悄悄把我洗过的衣服收去重洗，却从不当面指出。她太懂孩子的心思，怕伤我的自尊心，而我也总假装不知道。那片溪水清澈透亮，划过小腿时带着丝丝凉意。那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有“触感”的一段，至今还记得水中飘着的叶子、石缝里的小鱼，还有她的笑声。

我最爱的，是外公外婆做的猪肉汆鸡。每当他们准备这道菜时，我总会在一旁拉风箱，数着次数，一边问“可以吃了吗？”外婆笑骂我“精嘴”，又舍不得我饿，总会挑一小块刚熟的肉，塞我嘴里。那时的肉，怎么会那么香呢？香到后来许多年，我都再没吃到过那样的味道。

上了学，暑假成了我心里最期待的日子。每次回去，外婆会准备一屋子好吃的好玩的。山下来了卖刀刀碗托的车，她会给我们几个小屁孩打发些零钱，我们一溜烟冲下山去，吃完再带一份回家给他们尝。直到今天，我仍爱这道西北小吃，也许更多是因为想念，总想抓住点什么。

假期结束离开他们时，总是要搭那趟三路公交车。外公会一路送我到车站，步伐坚定、迈得又大，每次都走在我前面。我小跑着跟在后头，望着他的背影——那个背影，在他去世之后，成了我记忆中最清晰、最牢固的一帧。无论岁月如何流转，那背影仿佛定格永恒，不曾褪色，也不曾远离。

外公病重那年，我放假赶到医院，他已被管子缠身，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一见我，他泪流满面，却努力抬起手握住我的手说：“我这样活着，对我自己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我不能走，我要为你们哪怕多活一天。只要我还在，你们就不会觉得天塌下来。”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一位身经百战的战士，站在生命最后的防线前，明知自己无法胜利，却仍用身体护住身后的人。那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课——真正的爱，不怕死亡，怕的是不能再守护你。

外公的一生，历经战乱与贫困。他出身平凡，却志向高远，把“读书改变命运”当作家族的信条。他要求子女好好读书、做正直的人，不许懈怠、不许荒废。他常说：“知识，是你们立身的根，是你们不向命运低头的骨气。”在他的敦促下，我们每一代人都努力生活，把这份信念一代一代传下去。

外公走后，外婆独自生活，腿脚渐渐不灵便了，却从不抱怨。我在美国定居后，她开始关心起世界大事。每次视频，她总要叮嘱：“你们要好好生活。”她记得每个亲人的生日，记得每个节日的热闹。哪怕拄着拐杖，也要去看灯会，然后回来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

她好爱这个世界。她爱这个平凡却丰盈的生活，爱每一个家人，爱每一个邻居朋友，她好爱我。她的爱不张扬，却温柔如水，一直流淌在我们生活的缝隙中。

外婆的离开，把我最后一点关于童年的现实依托也带走了；而外公早早离世的那道背影，此刻仿佛从记忆中缓缓转身，牵着她，一起远行。他们的存在，撑起了我整个童年的宇宙。而如今，那个宇宙安静了，星辰落下了。人间烟火少了一大半。

如今他们双双离去，一个家族的根，轻轻被时间割断。但我知道，他们的灵魂并未远去。

“生如春梦了无痕，情却如莲不染尘。”他们这一世，功德圆满，了无遗憾。他们将慈爱与担当深种在人间，把最好的部分留给了我们。愿他们在莲池海会中重聚，不受病苦，不再劳累。

朱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