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褶皱里打捞乡土的精魂——简评梦野的中篇小说《土人人》

来源:榆林日报 时间:2025-12-01 09:04:55 编辑:康敬卓 校对:张倩 责编:王丹

在当代文学谱系中,乡土叙事始终承载着关于民族根性与文明转型的深沉思考。梦野的中篇小说《土人人》以苍茫的陕北高原为画布,用陕北说书艺术这根金线,将历史记忆与当下生存细密缝合,编织出一幅黄土地上的人民在风沙与三弦声中的乡土画卷。在寻找与坚守的叙事脉络里,小说完成了一次对乡土精神基因的深度解码。它不仅是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回望,更是黄土地的儿子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赤诚礼赞——那里曾经让他痛苦、欢乐,更让他始终充满创作热情,读来既有地域文化的独特韵味,更有穿透时空的精神力量。

在陕北高原这片古老的黄土地上,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自出生便与黄土地缔结了深厚的情感纽带,黄土地,不仅是他们安身立命的物质根基,更是孕育艺术生命活力的肥沃母体。《土人人》的叙事内核,便是一场意义深远、跨越时空的“寻根”之旅。主人公梁梁为寻找说书师傅老瞎子的坟墓返乡,这一行为看似单纯出于对师傅的感恩与怀念,实则蕴含着更为深刻的内涵——寻找艺术之“根”。老瞎子作为传统说书艺术的化身,其命运折射出民间技艺在现代冲击下的式微——他一生将说书作为立身之本、谋生之道,却在晚年遭遇技艺失传的尴尬,最终连葬身之地都模糊难寻。梁梁的寻找,因此超越了个人情感的狭隘范畴,上升为代际之间文化接力的隐喻。作者巧妙地模糊了老瞎子坟墓的具体位置,这种不确定性似乎暗示了艺术传承的艰难。传统艺术没有彻底消逝在历史的尘埃中,但只能在人们零碎的记忆与残存的技艺中,艰难地寻求生存与延续的可能。梁梁从牵梨峰、李苹峁再到桃园山、磨沙洼,在黄土地上留下了一串串脚印,在这过程中探索出属于自己的说书道路,正如路遥所说的“只有在同一块土地上反复耕耘,才逐渐对这块生活的土壤有了一些较深层次的理解。”

《土人人》在叙事结构上极具匠心,采用“当下—历史”双线交织的手法,将梁梁的寻墓之旅与老瞎子的人生传奇巧妙融合,相互映照,共同奏响了历史与现实的和音。陕北民歌与说书是劳动人民的口头文学,多视角、多方位展现了陕北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也是黄土地上的精神寄托,承载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堪称陕北人的“新诗经”。“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这古老的创作理念在陕北说书艺术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在当下这条叙事线上,作者的笔触克制而内敛,表面平静却蕴含着对黄土地的深情。梁梁在黄土高原的沟壑间奔波,与村民的对话、对故土的观察,都带着一种疏离的怅惘;而历史线的叙事,则充满了张力与激情。老瞎子在动荡年代以说书为武器,如“说书骂官”“以艺避祸”等情节,既展现了民间艺人的生存智慧,也赋予了说书艺术超越娱乐的精神重量。两条线索看似各自独立发展,却在“说书”这一核心意象上紧密交汇。说书,既是老瞎子一生的坚守与热爱,也是梁梁寻找自我、回归乡土的精神指引,使历史的厚重与当下的焦虑形成共振。

小说对陕北地域文化的书写,并非简单的风情点缀,而是将方言、民俗、艺术深度融入叙事肌理,生动地诠释了“用陕北话写陕北人言陕北事抒陕北情”。陕北说书的“三弦书”“走场子”等表演形式,通过梁梁的回忆与实践被细致还原;“摊帐”“铁疙蛋”“灰和尚”等方言词汇的自然运用,不仅构建了真实的地域语境,更让人物的性格与情感有了落地的质感。尤其是对说书唱词的引用,如“说天道地论古今,句句都是庄稼心”,既凝练了民间艺术的精神内核,也成为连接乡土过去与现在的文化密码。这种地域书写拒绝奇观化呈现,而是深入文化肌理,让陕北高原不仅是故事的背景,更是推动情节、塑造人物的精神磁场。

贾平凹曾说:“大的川壑和小的沟谷,你把坚强勇敢给了陕北的汉子,把精灵秀气给了陕北的女子。”在人物塑造上,梁梁与老瞎子构成了传统传承的“镜像”。老瞎子代表着传统的“坚守者”,哪怕在艰难时世中也未曾放弃;梁梁则是“寻找者”,他在城市与乡土的辗转中逐渐迷失,最终完成了自我身份的确认。作者没有将两人塑造成完美的文化英雄,而是直面传承的困境——梁梁虽重拾说书,却也承认“现在的人不爱听老调调”,老瞎子的技艺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民间语境中不断调整。这种复杂性的书写,让“传承”不再是浪漫的想象,而是充满矛盾与挣扎的现实过程。梁梁则饱受风沙侵蚀,“当‘呼噜噜’的风沙打在他的脸上,那沙子,就是他往昔的生活,一粒一粒的,饱含这酸楚。”揭示了陕北人百折不挠的个性,也验证了陕北那句古话:一件事,只要坚持,做一辈子,就做成了大事业。

《土人人》的深刻之处,在于它借说书艺术的兴衰沉浮,对乡土精神在当代的存续可能展开了追问。当梁梁在那座疑似老瞎子坟墓的土堆前,缓缓弹起三弦,唱起师傅曾经传授的古老曲调时,围观的村民从漠然到动容,这一细节描写仿佛暗示了乡土文化的潜在生命力。它表明,尽管乡土文化在当代社会的发展浪潮中面临着诸多挑战,被漠视、被遗忘,但它并未消亡,只要有合适的时机,它依然能够唤醒人们内心深处的乡土情怀,达到情感上的共鸣。作者并未给予读者廉价的希望,而是通过这种微妙而细腻的情感共鸣,指出传统的传承绝非机械地复制过去,而是需要在当代语境中找到新的生长点。正如老瞎子所说“说书不是唱死书,是唱活人的心事”,这一质朴的话语,揭示了乡土精神传承的本质——对“人”的关怀延续,让人回归生命的本真状态,重新审视自己与土地、与他人、与传统的关系,构建起新的精神家园。

当然,小说亦有可商榷之处。部分历史场景的叙述略显仓促,给人一种意犹未尽之感。例如老瞎子在动荡年代的经历,若能进一步展开,人物的成长弧光也将更加完整动人。但这些瑕疵并不影响整体的艺术成就,《土人人》以其深沉的文化意识,深入挖掘陕北地域文化的精髓,将乡土精神的传承与时代的变迁紧密相连,展现出对传统文化的敬畏与对乡土文明的深刻思考;凭借扎实的叙事功力,巧妙地构建叙事结构,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使读者沉浸于陕北高原的故事之中。它无疑是近年来乡土小说创作领域的重要收获。

在城市化进程不断加速、乡土文化逐渐被边缘化的当下,《土人人》的价值不仅在于为陕北说书艺术立传,更在于提醒我们:乡土,绝非被遗忘的过去,而是孕育民族精神的源头活水。当梁梁在黄土高原上重新弹响三弦,那悠扬的曲调不仅是对师傅的深情告慰,更是对乡土精魂的深情呼唤。这种呼唤,承载着对文化根脉的坚守,也提醒着我们守护那些平凡却心怀事业追求的“土人人”的尊严与梦想,让乡土中国的灵魂,在时代新风中激荡,奏响雄浑的生命交响。

作者 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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