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汉民族交融的印迹——库图克台与萨冈・彻辰的历史杠杆效应及当代传承

来源:榆林日报 时间:2025-12-15 09:06:47 编辑:张倩 校对:李娜 责编:王丹

神木大保当野鸡河村西侧的毛乌素沙地上,两处仅隔几公里的蒙古族祭祀地构成了独特的历史地标,库图克台・彻辰・洪台吉(以下简称“库图克台”)长眠于“大坟滩”,其曾孙萨冈・彻辰・洪台吉(以下简称“萨冈・彻辰”)则安息于“小坟滩”。此地原属内蒙古乌审旗,清末民初由乌审旗王爷卖给神木大保当的地主与富商,新中国成立后由神木县(今神木市)划归榆阳区。二人长眠于鄂尔多斯高原与黄土高原的交界处,就像是沉睡在身边的“阿基米德”,是解读十六至十七世纪蒙古与中原关系的关键。库图克台以政治智慧为支点,推动蒙古各部和明朝从战争走向互市;萨冈・彻辰以笔墨为杠杆,将蒙古历史以文字的形式纳入中华文明谱系。

一库图克台与萨冈・彻辰的历史定位

库图克台的“洪台吉”头衔非单纯荣誉,而是兼具军事与行政实权。《蒙古源流》载,其作为鄂尔多斯万户核心领主,“统辖十二鄂托克(部落)”,权限涵盖军事指挥、贡赋分配及宗教事务,其地位类同当代“省级行政区军政长官”,却更具部落联盟特征,可通过“楚古拉”(贵族会议)协调各鄂托克利益。

1571年,明穆宗册封其为“龙虎将军”,该官职属明朝武官正二品,与“总兵官”同级,获“岁禄八百石”“赐蟒袍玉带”。《蒙古源流》卷七,记载“大明隆庆之四年,岁次辛未,以彻辰洪台吉宜劳政络与龙虎将军之号,及玉印黄券”。库图克台去世后明朝“赐祭一坛”,直接确认其封号。《明神宗显皇帝实录》卷之一百八十五记载“赐病故套酋龙虎将军切尽黄台吉祭”(注:“切尽黄台吉”就是“库图克台・彻辰・洪台吉”,明朝等汉族史料中将“洪台吉”记载为“黄台吉”,本文采用“洪台吉”,下同)。图们汗指定库图克台为蒙古五执政理事之一。结合蒙明双重身份,其实际地位类同“中央政府任命的少数民族自治区主要负责人”,承担与中央政权沟通职能。

需注意的是,库图克台与阿拉坦汗为“战略盟友”而非“上下级”关系,他虽为盟主,但可以自主裁决鄂尔多斯万户事务,这种既相对独立又协同行动、且具有适当“外交”权力的关系,从影响力和权限来看,称其享“副国级”待遇亦无不可。

萨冈・彻辰的“彻辰洪台吉”称号含双重内涵:“彻辰”为“智者”,彰显文化贡献;“洪台吉”表明其作为鄂尔多斯万户“三代表”之一的政治身份,其职责包括“记录部落历史、参与重大决策、调解内部纠纷”,类同当代“省级政协副主席兼社科院院长”,兼具政治协商与文化研究职能。

1604年,11岁的萨冈・彻辰获封时,得“岁赐五十户牧民贡赋”“世袭领地”,经济待遇相当于明代“翰林院学士”,且拥有更多地方实权。萨冈・彻辰可直接参与“楚古拉”会议,对“与明朝互市”“宗教事务”等议题有表决权,类同当代“地方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参与地方重大事务决策。

1649年清朝分封鄂尔多斯部时,他拒任旗札萨克(旗长),选择“以著书代从政”,专注于历史与文化传承。这一选择使其摆脱政治束缚,得以更客观书写历史,《蒙古源流》遂兼具“官方史”与“民间史”双重特质。

需说明的是,本文的“副国级”“副省级”仅为便于理解其官职大小的类比,不可完全等同于当代官职体系。

二库图克台与萨冈・彻辰的贡献和影响

库图克台的政治智慧体现于深刻影响历史走向的三次关键战略建议。

1562年“边界和解”建议终结蒙古各部内耗。面对卫拉特部与蒙古本部长期冲突,他提出“三分策略”:划额尔齐斯河为界,互不越境;设互市点交换畜牧产品;联姻巩固盟约。此建议基本实现了区域和平,也为后续与中原地区的合作奠定基础。如今的蒙古族人每年都自发带着牛羊不远千里来祭祀库图克台,无不感念其恩德。

1571年“封贡互市”建议构建蒙汉经济纽带。明穆宗册封俺答汗为顺义王,库图克台草拟《北狄顺义王俺答谢表》,提出“许臣进贡互市,臣等不胜感戴天恩”,主张“以贸易代战争”,并建议“三限”(限定交易地点、商品、规模)。建议被采纳后“月交易马两千余匹,布帛五千余匹”,蒙汉商户“杂居共处,语言互通”。北方边境仿若设立了“自由贸易区”,重构了蒙古与中原经济生态。

1575年“宗教联盟”建议推动文化认同。为整合蒙古各部,贵为“黄金家族”后裔的库图克台却向阿拉坦汗提出用藏传佛教的“众生平等”理念淡化血亲冲突。 1578年青海湖畔会见中,他代表蒙古致辞,促成第三世达赖喇嘛与阿拉坦汗结盟。《皇明从信录》卷三十四,记载“万历五年,套酋切尽黄台吉约俺答迎坚错西海上,饮长生水”。这一举措也间接促进了归化城(今呼和浩特市)的形成和发展,使其因“七大召,八小召,还有七十二个免名召”被称为“召城”(“召”为藏语“寺庙”的意思),该称呼至今影响着蒙古族地区,通过宗教与文化整合实现社会稳定。

库图克台的影响力早已超越时空界限,在蒙汉民族融合的历史进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其卓越的政治智慧“如日月之光,照临草原万世”。

蒙明边境从“每年数十战”变为“四十余年无大战”,据《明史》记载,互市开通后的半个世纪,双方冲突仅为之前的两成。榆林从军事要塞逐渐转为贸易节点,镇北台增设专门机构管理蒙汉贸易。蒙汉互市催生“草原—中原”产业链,蒙古牧民引入谷物(以黍子为主)种植,汉族农民饲养蒙古牛羊,形成半农半牧经济。黍子的种植使得“炒米”成为蒙古牧民日常饮食中不可或缺的“砖茶伴侣”,大保当畜牧业的繁荣印证了物质文化交融。

神木大保当镇班禅庙(今班禅寺)亦源于此。库图克台的曾孙萨冈・彻辰曾托喇嘛赴后藏请四世班禅为先父念经传经,班禅赠其铜像。 1643年,萨冈・彻辰在乌审旗小石砭建庙供奉,后随部迁移续建,成为班禅寺的前身。现寺内“班禅殿”“无量祖师殿”“大雄宝殿”融合多教,吸引蒙汉群众共参,形成共享信仰空间。

蒙古蒸馏酒技术随着互市传入陕北,与当地黄酒(一说是“浑酒”或“稠酒”)工艺结合成“糜子烧酒”(一说是“糜子黄酒”)。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榆林有艺人走街串巷以糜子(后改高粱)“蒸馏制酒”,缓解当地嗜酒却缺酒的困境。陕北敬酒的“三杯酒”“三先酒”“三巡酒”,明显受蒙古“敬天、敬地、敬祖先”习俗影响。

萨冈・彻辰的贡献集中表现在其耗时20年完成的《蒙古源流》一书,该书非单纯史料汇编,而是蕴含“民族和解”思想的历史画卷。

在《蒙古源流》成书之前,蒙古各部早期的历史传承多依赖于口耳相授的方式。《蒙古源流》则是以文字书写的形式,将蒙古起源与汉文化源头对接,以双源叙事记述成吉思汗至林丹汗王统,强化民族自豪感,打破“单一民族起源”局限,构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多元文明认知框架。其史料选择突出和平合作案例,放大库图克台封贡建议、阿拉坦汗与明互市等事,淡化战争记载,传递“合作优于对抗”理念。该书经乾隆皇帝删改后译为满文,1777年再译汉文入《四库全书》,从蒙古内部文献变为国家认可“正史”,民族融合思想借官方渠道深远影响后世。

萨冈・彻辰的《蒙古源流》,早已超越单纯的蒙古史研究范畴,不仅在史学领域具有深远影响,更已成为蒙古文化的标志性象征。

《蒙古源流》以文字的形式将蒙古历史纳入中华文明谱系,为蒙古民族融入多民族国家提供历史依据,“各民族同源共祖”观点深刻影响后世蒙古人的自我认知。该书开创蒙古族“自我历史化”传统,《黄金史纲》等后世经典均以其为范本,形成文献考证与口述史结合的研究方法。萨冈・彻辰在书中大量使用汉语借词和蒙汉对照表述,推动了蒙古语与汉语的融合进程。“伙场”(蒙汉杂居的农耕区)一词在大保当这一带被广泛使用,如“任家伙场村”“郭家伙场”“上杨家伙场”等;其实,“大保当”为蒙汉语结合,“大”为汉语,“保当”源自蒙古语“布当”,意为灌木丛草滩。从库图克台推动藏传佛教传播的范围来看,“佛”(Buddha)英文发音与“保当”相近,“佛”在蒙古语中的发音为“bud”,且“大保当”“小保当”两地分别建有“班禅庙”“观音殿”,当地村民称“班禅庙”为“大庙”,“大保当”“小保当”是“大佛(Buddha)”“小佛(Buddha)”的叫法的演化,或是类似藏传佛教“布达拉宫”称呼由“大布达”“小布达”演化亦未可知。“补浪河”源自蒙古语“布拉格”,意为泉水河。“补拉湾”全称为“奢吓(ha去声)补拉湾”,源自蒙古语“查干布拉格”,意为白色圣洁的泉水河。歌曲《敖包相会》中的蒙语“敖包”逐渐演化为“阿包”,现如今的“大阿包村”“小阿包村”就是根据蒙语“敖包”命名的。本文开头的“大坟滩”“小坟滩”地名也可能受此影响。这些扑朔迷离的地名是文化交融的活化石,也是民族融合的直接见证,正持续影响着当地居民的空间认知与文化认同。

三蒙汉融合的当代传承

音乐成为了情感共鸣的纽带。

漫瀚调是蒙汉音乐文化融合的结晶,其形成与发展得益于库图克台推动的互市政策,该曲调以广泛传唱的鄂尔多斯民歌曲调为基础,填入汉语歌词重新整理而成,以蒙古短调为母曲,吸收晋西北爬山调与陕北信天游元素,在陕蒙两地流传二百余年,成为蒙汉群众情感交流的纽带。

漫瀚调的演唱场景多为蒙汉群众共同参与:大家或围坐蒙古包内,或相聚篝火旁,摆上手把肉、酥油、奶茶、炒米、烧酒,在悠扬的马头琴声里,轮流演唱或共同欢歌,常常从太阳落山一直唱到天亮。有歌为证:“鄂尔多斯民歌辽阔如海,从小小(来)唱到(那)头发白。爷爷娘娘好嗓嗓肚里山曲儿多,一茬茬老了一茬茬生好比那韭菜。高山上敲锣圈不住(个)音,唱山曲儿迷住(个)过路人。红公鸡叫不了白公鸡的鸣,唱山曲儿就属你顶好听……”这种艺术形式早已超越娱乐功能,成为民族情感共鸣的载体。新时期具有代表性的漫瀚调《谈不成恋爱交朋友》广为流传。其改编自鄂尔多斯婚礼礼仪歌曲《送亲歌》,一说由陕西神木民间歌手朱光亮填新词而成,另一说为贺国丰改编,无论何种说法,均是蒙汉交融的又一佐证。如今,漫瀚调通过庙会、节庆等场合持续传播,将民族融合的理念代代传递。

大坟滩于每年农历五月十三举行的祭祀活动,是蒙汉共同参与的“迎供+祭祀”仪式。在祭祀活动中,蒙汉群众一同祭拜库图克台与萨冈・彻辰,采用蒙、汉双语祷文,这一举措体现了信仰层面的深度融合。该祭祀活动亦是当地开展的交流庙会。其间,庙外有来自乌审旗和本地的“乌审走马”赛马比赛,也有晋剧表演。庙内既有蒙古喇嘛诵经祈福,也有汉族非物质文化遗产“抬楼轿”,还有本地为未满12岁的孩童“过关”消灾免难活动,俨然一幅“蒙汉融合祈福免灾保平安”的独特文化画面。

库图克台推动的互市政策催生了“半农半牧”经济形态,这种形态在如今的榆林与鄂尔多斯地区仍清晰可见。陕蒙交界诸如大保当、小壕兔、孟家湾等乡镇的农民既种植谷子、糜子、玉米、马铃薯等杂粮,又饲养马、牛、阿尔巴斯山羊等牲畜,形成“农耕+畜牧”的混合经济模式。这是蒙汉文化长期交融的产物。生活习俗方面,陕北榆林地区的“铁锅炖羊肉”、神木的“碗碗羊肉”等烹饪方法源自蒙古,经过本土化改造后成为当地特色美食,体现了物质文化的双向融合。

四保护中存在的问题及建议

库图克台与萨冈・彻辰祭祀地存在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威胁着历史记忆的准确传承。

大坟滩第二道门楼刻“萨冈陵”,混淆曾祖与曾孙身份,易致公众认知混乱。库图克台庙“汇众圣贤宝殿”内库图克台处理公务的铜雕像身着服饰并非明朝官员的服饰,亦非鄂尔多斯部落贵族装束且铜像的服装没有注释,易被误认为清朝官服。这种细节错误可能会误导后人对蒙古各部特别是扎鲁特部落、和硕特部落、鄂尔多斯部落服饰文化的认知。

大坟滩库图克台墓塔相对考究,借鉴了呼和浩特大昭寺内藏传佛教寺庙的形制,内部空间结构和塔顶外观极具蒙古特色和历史真实性。但小坟滩祭祀庙宇为近年复建,现代痕迹重,与元明清蒙古建筑风格相去甚远。

此外,当地对二人历史价值认知不足,学术关注与研究成果有限,现有研究多聚焦政治活动与《蒙古源流》,对社会影响等探索不深,蒙汉文史资料整理解读不充分,尤其缺乏民间传说、口述史等非文字资料,保护级别、资金、管理亦显不足。

建议开展系统考古与文献研究。组织专家考古调查大坟滩、小坟滩,结合史料厘清二人生平贡献;依学术成果重制标识牌、碑文,纠正“萨冈陵”等错误,设解说牌介绍二人地位贡献;请蒙古服饰专家指导更改铜像服饰,恢复历史特征。

库图克台与萨冈・彻辰以政治智慧和历史书写为杠杆,撬动了蒙汉民族的深度交融,其影响跨越数百年,至今仍体现在语言、地名、音乐等诸多方面。“大坟滩”“小坟滩”如沙漠中的两座丰碑,两位杰出人物静悄悄沉睡在你我身边。我们不应遗忘他们,我们应当共同珍惜这份遗产,使其在新时代焕发新生。

刘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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